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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番外·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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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出生的時候,路過的算命先生就給了金句斷言:“這孩子是斷然留不得的!”

依照算命先生的說法,他命犯兇煞,八字詭奇,不屬人間之象,倘若強留人世,輕則家道中落,重則家破人亡,越早處理便越好。他父親平生誰都不信,就信命理,聽了當場就要將他摔死,是他母親拼了命將他護在懷裏,頭破血流也不肯松手才勉強將他護了下來。也是這個算命先生說:“要壓制也不是沒有辦法,須要將他遠遠送走,一世不得回家,至死也不可認祖歸宗。”於是他才生產的娘拖著孱弱的身體抱著他當場被趕出了家門,從明媚的江南水鄉一路餐風露宿放逐到風雪凜冽的北國,而他,就是在那連天地都仿佛更為寬廣也更為嚴苛的地方長大。

在他的印象中,那時的日子總是飽一頓饑一頓地清貧過著,但也是在他的印象中,那卻可算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有屋瓦蔽頂,有慈母愛護,還有同齡的農家孩子作伴,除了沒有爹,他的童年幾乎就可算是無憂無慮。爬樹掏鳥窩偷紅薯滑冰逮兔子,北地的嚴酷氣候與生存條件打磨人的韌性,也賦予人更佳的承受能力!

他雖與那些農家孩子一同長大,很快學會了農活與打獵的手藝,畢竟母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讀書識字的課程從未曾落下。他瘋也好野也罷,聽到母親來喚,總是乖乖回家,搬個小凳子在院子裏坐著聽他母親教他念書。他母親總節衣縮食,想盡辦法多做些活計來換筆墨紙張,而他就靠他母親抄錄的書冊或是央人花費幾月從城裏帶回的老舊書本,慢慢學了四書五經,也漸漸懂了西洋科學。在那個小小的閉塞的村子裏,他用書本看,靠耳朵聽,找到了一扇可以窺看外部世界的窗口,使得生活在封閉的環境裏的他不至於喪失了跟上外界變動的能力。

日子平靜地過了十年,在他十歲生日的那一天,他小小貧窮的家中忽然來了幾個不速之客。他那時剛從林子裏回來,手裏還提著只才抓的野雞。他母親近來感了風寒,臥床不起,他打算熬鍋雞湯給母親好好補養身體,回到家,卻看到母親披衣在堂屋裏坐著,對面立著兩個兇神惡煞錦衣華服的人。

他不知道那兩人是誰,但直覺他們要對他母子不利,將野雞丟在地上就要去保護他母親,誰知他母親卻慌得將他拼命往外推,口裏直說:“去去去,回你自己家去,別上這搗亂!”他是個聰明的孩子,當時就明白了他母親話裏的意思,匆匆地就跑出家去,到附近的山頭蹲了好幾個時辰,一直到他母親來喊他回家。

那晚,他母親勉強只喝了幾口雞湯,那晚,他母親翻來覆去整晚沒睡著覺。第二天早上,他母親蒼白著臉色,一遍一遍摸著他的頭發對他說:“小文,我們恐怕要搬走了,娘央人叫了驢車,今晚就動身。”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頭,想著今天做完活要提前回來收拾衣物,但當他下午趕回家的時候,卻只看到母親靜靜躺在床上,臉上蓋著白布。昨日見過的兩人中年長的那個走過來,蹲下身,貌似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說:“文才,你娘去了,爹以前沒照顧好你們,現在,跟爹回家好不好?”

他看著床上僵硬的母親死死握著的拳頭,再看看面前那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孔,絲毫沒有遲疑地乖巧點頭:“嗯,文才要跟爹爹回家。”小孩子的聲音又軟又糯,甜得令面前那張臉都不由露出了笑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死死握著的拳頭裏,指甲摳進了肉中,火辣辣的一片疼痛。

馬家獨子馬文才衣錦還鄉!

他憑著十歲的年紀,漂亮的臉蛋和時而天真時而得體的談吐在路上便弄清了來龍去脈。原來當年買通算命先生的是他二娘,心狠手辣只為爭當家主母之位,誰知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她一生只得一女且天生有疾,心智永遠停留在八歲大小,其餘妻妾不知為何亦再無所出。馬老爺馬天淩無計可施,尋思要將長子接回,遭二房反對,不意牽扯出當年之事,方知自己遭受蒙騙,一怒之下,亂棍打了妾室教訓,如今來接長子返家。

小小的馬文才心中冷笑,原來如此!果然如此!

馬家豪富,大少爺回府自當傾盡心力照料,錦衣華服,高屋華棟,一切一切都挑最好的奉上,然而馬家雖大,卻無夥伴作陪,更無慈母相伴,便連頭頂屋瓦亦不知何時傾塌。二娘雖失勢,卻依舊留在府中,每次見他必是陰狠的一張笑臉,還有那些婆姨妾室,堂親表親,手下親隨,個個打著爭權奪位的主意,他便是暗流漩渦中最中心那一點,尤其是馬天淩對外表現出對他的青睞有加後。

他小小年紀,孤身一人,身邊絕無一人可靠,誰也不能信,誰也不敢信。有人來討好他,他表面上要偽作天真,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防戒備,隨時隨地像一只驚弓之鳥。他原本以為自己夠聰明,讀得書,寫一手好字,識時務,過去在村裏常被人誇是神童,等到周旋在這裏裏外外的重重漩渦之中,才知道他那些少得可憐的戒備與經驗,在這你死我活的戰場上,幾乎不值一提。

他回家四年後,馬天淩要趁家族祭祀大典讓他認祖歸宗,裏裏外外皆是鼓掌叫好,喜慶熱鬧之下卻暗潮湧動。過去只說是暫住,畢竟是趕出去的兒子,生母也已經過世,要說他是野種也未嘗不可,如今不僅要認祖歸宗,還要趁祭祀大典昭告祖宗,算是明著認了他的長子身份,這家大業大的馬家,將來怕就有可能是他馬文才的。一時之間,他那小小的院落幾乎叫人踏平了門檻,有多少來巴結投靠的,就有多少打著恭喜的幌子來行算計之實的。流言蜚語滿天起,說他母親和別人生了他,又或者再說他身世不祥,連生母都克死的,種種件件,都欲置他於死地。

他心內冷笑,面上還要做出和善無辜的樣子來,十四歲的孩童,睜著天真的大眼睛,裝出一副稀裏糊塗不懂事的樣子,吃些小虧,動不動就紅了眼眶,他太知道利用自己格外漂亮的相貌來掩飾自己的野心和心機,放松敵人對自己的戒心,他忍耐,他裝傻,他試著一點一點積蓄自己的力量,培養自己的親信,築起誅殺他人的網,可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切所為都被看在一雙冷漠陰戾的眼中。

隨著認祖時日的迫近,環繞著他而起的風波愈發明顯和巨大,他每走一步都需小心再小心,生怕說錯一句話就會著了他人的道,被打得再也翻不了身。在這兩年裏,他已經慢慢解決掉了一些外圍的人,培植了兩三個自己的親信,但是這樣微薄的力量距離他想要殺掉馬天淩的目標還遠遠不夠!

遠遠不夠!太不夠了!那個總是一臉慈父樣子的人,他的手上沾著他母親的鮮血,每次對著他撒嬌,他都要花費多少的力量來壓制自己想要生吃其肉的沖動!就是因為他,他的母親死在遙遠的北國他鄉,臨死還不得回歸祖墳,只能匆匆葬在鄉野之地,而他甚至不被允許回去祭掃他的生母。就是因為他,都是因為他!

在他認祖歸宗前一個月,他忽然收到他正在南方送生意的父親的消息,要他負責押送一批貨物去鄰市交割。那只是一批普通的貨物而已,路程不遠不近,接收的商家也是平時合作慣了的,雖然這次交割貨物的時間略早了點,吩咐也只有一封信而已,他想了半天,怎麽也琢磨不出哪裏有問題,因此點齊了貨物,又叫了平日護送的隊伍,便帶著親信出了發。他沒有想到自己千算萬算會被這樣簡單的詭計陷害,或者因為即將認祖歸宗的認知令他太過興奮,從而失去了該有的戒備,或者是對自己日漸增長的力量有了過分的自信,他在半途遭遇劫匪,整支隊伍都被打散,貨物也被搶走。他賠了兩個親信,自個挨了槍子,差點送命,九死一生才逃回了馬家。到了家中,尚未來得及申訴,就被他父親當堂賞了一頓家法,不聞不問地丟進柴房。也是他命硬,挨了十幾天,還是沒死成,竟然漸漸地也好起來。他是在那個時候才聽說,他送出去的那匹貨物中夾帶著上頭托付他父親保管的一件重要東西,而現在這件東西丟失了。在他回來之前,有人傳言他是挾帶貨物逃走了,可以想象,如果他不是有命回來,這筆賬就要算到他頭上,而現在就算他回來了,他依然免不了被問責,他知道的,與他父親的命和馬家的基業相比,其他人根本不值得一提。但是他不明白,明明自己親自點算過的貨物怎麽莫名其妙就被調了包,然後他想起了被殺的一個親信,那是最早跟隨他的一個年輕人,祖籍也在北方,現在回想起來,也只有他曾經也經手過貨物。

十四歲的馬文才在柴房中仰天長笑,原來如此,原來他身邊真的沒有一個人是可以相信的!他對看守的人說有話想跟他父親說,他父親卻一點回音也不肯給,他想盡了辦法,等了一天又一天,終於在一個多月後,將母親留給他的一個玉墜子交換了他父親的行蹤與短暫的自由,他在他父親出門的道上等著,雙膝下跪,懇請馬天淩原諒,並允諾在七天內將失竊之物尋回。他深深記得坐在車上那個中年男子透過車窗看著他的眼神,陰鷙、狠厲、居高臨下,帶著濃濃的算計!

他的請求被允許了,他被放出關押了許久的柴房,馬天淩給了他七天,讓他找出幕後主使,尋回寶物,否則便要他以命來償。他手頭再無人可用,天地四顧,只有獨身一人,四年的時間,只身前來,以為自己漸漸有了羽翼,卻一夕之間盡被剪斷,血肉淋漓回覆四年前的孤身一人。他動用自己這些年好不容易積攢的一點可憐的財富,想盡辦法追查線索,卻一無所獲,直到發現本該死了的那個親信卻突然出現在城郊一棟大宅中。他順藤摸瓜,很快搞清了來龍去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夥賊人一鍋端,尋回了失竊的寶物,更找出了幕後的黑手,拔除了馬家三姨太娘家的勢力。

當他千辛萬苦,渾身沾染著他人的鮮血將所謂的寶物交還他父親的手中時,他父親卻只冷冷一笑,當場將那一只足踏祥雲的獨角玉麒麟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這尊是贗品!”他父親冷冷道,“記住了,沒有人能算計我馬天淩!誰都一樣!”

他這才知道,從一開始,他父親便知道三姨太的野心,那封信的確是他所寫,為的只是轉移對方視線而已。難怪本不該在這個季節出門做生意的父親會離開家中,也難怪,他會放手讓自己去送貨,他九死一生,吃盡苦頭,到頭來不過淪落為馬天淩借刀殺人,推卸罪責的代罪羔羊。

“沒有人能算計馬天淩!”這句話是說給被吊死的三姨太葉婉清聽的,是說給馬氏一門聽的,更是說給他聽的!

馬文才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四年來自以為聰明地處心積慮,不過是將眾人對馬天淩的算計都轉移到了自己身上而已,馬天淩不僅誰都不信,並且誰都可以利用,不僅誰都可以利用,甚至樂見子女親屬相鬥。對他而言,長子長女都不過是顆棋子,百年之身,榮華富貴,如果可以,他其實誰都不願托付,因為在他心中只有自己才是馬家唯一的人!

十四歲的馬文才終於長大。收起所有不切實際的小聰明小心思,一門心思鞏固自己的實力,吞噬他人的地盤,他小小年紀便手段毒辣,為人吊詭難測,旁人說起來都道他比起馬父,更為狡詐難纏,馬家後繼有人,卻不知道,韜光養晦的馬天淩接他回家,根本不為什麽繼承家業,不過養一只蠱,一只為他所用,永不得翻身的蠱。

二十四歲那年,馬文才遇見了妹婿【祝映臺】,從此癡情深陷。他在那個纖弱的影子身上似乎看到了當年自己的母親,也看到了年幼的自己,被排擠、被誣賴、被陷害,他也不知道是移情或是別的什麽,只不過一眼,便對那個年輕人情根深種,自此無法自拔。可對方卻對他毫無所動,不論他如何示好,只一味躲避閃讓,逼急了,冷冷一拂袖:“馬公子,自重!”薄薄兩片紅唇,吐出無情字樣。然後是那次的酒宴,他不知怎麽便昏了頭腦,輕薄了對方,再然後是在祝家夜宿,他強要了【祝映臺】,卻被梁山博當場殺死。

他冷冷地看著下面躺臥在滿地血泊殘骸中的自己,那一瞬間,他忽然有種解脫的快感。二十四年來,除了前十年活得像個人,後來的十四年,鮮衣怒馬,錦衣貂裘,不過罩著個吃人的鬼。

“就這樣吧,也沒什麽不好!”

他陷入了沈睡,直到再次被人喚醒,重見那人,依稀仿佛是過去情景重現,滿苑盛開的玉蘭花中,他幾乎徹底魂飛魄散,卻有人彎下腰,滿含著憐憫神色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真可憐吶!”

一瞬間,石破天驚!

“閃開!”

“啪!”的一個雪球突然就打到了臉上,沈重的力道昭示著對方孩童一樣的惡作劇心理。他抹去臉上的雪,回過頭去看,滿臉笑容的青年就站在幾步開外,叉著腰很得意地看著他。

“吶,我提醒過你了,是你歲數大了,動作遲緩,可怪不得我!”齜牙咧嘴的怪樣配上那張好看的臉,傻得……令人發噱。

“哦?我年紀大了?你怎麽知道?”

“我當然知道……等等,你那個笑是什麽意思!”

“你真的知道?”

“餵,你……別過來!對不起啦對不起!!是我說錯了,對不起!”

“你!我……我都跟你道過歉了,你還想怎樣!混蛋!馬文才,這裏是外面啊!”

“嗯?如果你是怕被人看見的話,這個很好解決,用法術就行。”

“你……不、不跟你講了!”青年像兔子見了狼一樣,“哧溜”一下就竄出去好遠。明明是嚇得抱頭鼠竄,跑遠了想想不夠威風,還要跑回來一點叫:“有本事你抓住小爺試試,哼!”

馬文才忍不住輕笑出聲。

施久這個人啊,明明可以做出在聽了他的過去後偷偷訂了機票把自己騙來這樣溫柔的事情,卻連哄人的方法都不會。這種拙劣的、小孩子一樣的哄騙方式,傻得要命,卻偏偏弄得他心裏暖洋洋的,嘴巴不自覺地就咧開來,合也合不攏!

“笨蛋,你以前那個‘情聖’的名頭到底是怎麽來的啊?”他大笑著,終於也在雪地中奔跑起來。

如果,如果一個人一生中所享有的幸福必須要與承受的苦痛等價,那麽馬文才將無比慶幸自己的過去曾經那麽悲慘。他甚至希望過去的自己悲慘一些,再悲慘一些,來換得往後與施久在一起的日子長一些,再長一些!

雪花飄落下來,幼年時曾經哭泣著親手數起的墳冢早在時光中被消磨幹凈,天地蒼茫,馬文才的心中卻一片喜樂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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